任轩昂和邱允实足足等了单英莲半个小时,结果仍是失望。单英莲说:“那个畜生一直反复无常,时而脾气好,逆来顺受,时而就像是发病一样,忤逆我。我真的摸不到什么规律。”
“从小就这样?”邱允实很失望,他本以为单英莲能给出明确答复,说孟亚杰在私房钱事件前后表现截然不同,以此证明他们俩有关导火索的推理。
单英莲努力回忆,“14岁以前那个畜生一直挺懂事的,上了初中以后赶上青春期,偶尔会跟我顶嘴。后来高中辍学那次跟我大闹过一回。再后来就是在烧烤店打工以后,他大概每个月会逆反一次。他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任轩昂觉得这倒是很正常,孟亚杰要是常年逆来顺受才不正常。只不过以往隔一段时间爆发一次只是发泄心中不满,没有上升到想要杀人的地步。但话说回来,也许正是这一次次的爆发,积累的愤恨,让量变达到了质变。
邱允实掩饰不住地失望,倒是任轩昂无所谓,当着单英莲的面直接对邱允实说:“单英莲的口供可信度不如外人,我们可以从其他证人处着手,搜集私房钱事件后孟亚杰的变化证词。”
邱允实想想也是,到了法庭上,单英莲的证词也会因为她这个人的形象和立场打个折扣。但既然来都来了,肯定要有点收获,邱允实环视一圈脏乱不堪的小房间,说:“我们想看看孟亚杰的房间。”
单英莲指了指厨房后面的小阳台。
邱允实皱眉,好奇地走过去看个究竟,看看一个堆放杂物晾衣服的阳台是怎么住人的。到了阳台一看,邱允实的心情复杂,他第一次冒出了想要撒手不干了的冲动。
阳台也就5平米,现在堆满了各种杂物,但是可以看见在杂物的下方还有一个5厘米厚度的破海绵垫子,上面是已经变色变质的被褥,这些被褥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孟亚杰没有在外租房时,就住在这里?
任轩昂也跟过来看,掏出手机拍照。
邱允实听说他们母子三人一直生活在这栋孟父留下的老房子里,也就是说,孟亚杰从小到大就住在这间小小的阳台里。邱允实想象着一个身有残疾的男孩,从小到大,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睡觉,学习,玩耍,甚至自己缝补破洞的衣服,被打骂后溜回这一方小小天地,瑟缩在角落用破旧的被褥寻求庇护,抵挡拳脚棍棒。想着想着,他胸口憋闷,鼻子酸涩。同样是孤儿,自己的命运要比孟亚杰好太多太多。
“我不干了!”邱允实任凭自己被感性支配,任性一回,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任轩昂一把抓住邱允实,责问:“你说什么?”
“我不干了,这事儿我干不了,你要接这案子,你随便,我退出!”邱允实愤慨地叫道,“我不想为虎作伥!”
“你又乱用成语!”任轩昂眯眼瞧着邱允实,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邱允实的真实反应还是他又在演什么戏,自己需要怎样配合。
邱允实看出任轩昂的疑惑,赶忙解释:“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帮这样的人打官司,我觉得这事儿就这样盖棺定论挺好的。你又何必要插上一腿,去破坏孟亚杰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由和公平?”
“的确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和公平,用诡计和犯罪换得的自由和公平!”任轩昂也动怒了,他以为邱允实跟着自己这么久,以为有了之前冯朗那案子,邱允实的三观和底线与自己一致,没想到会在孟亚杰的案子上跟自己分道扬镳。他对邱允实很失望。
“就算孟亚杰用了诡计犯了罪,可是他也是被逼到绝路的。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这个女人,她跟她的宝贝儿子都对孟亚杰做了什么!”邱允实异常激动,挣脱任轩昂的手,“你是律师,我是助理,你愿意接什么案子是你的自由,是不是辞职是我的自由!”
任轩昂恍然,邱允实这时候跟他提律师和助理,提辞职,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我在演戏啊,你得跟我搭戏。
“我先去楼下冷静一下。”邱允实瞪了一眼同样恶狠狠瞪着他的单英莲,疾步走出这间让他呼吸困难的房子,远离那个让他反感的女人。
一口气走到楼下出了单元门,邱允实深深吸了一口户外的新鲜空气,仿佛刚刚那间房间里充满了浊气,再多呼吸几口,自己就要中毒死掉。
“该死的,该死的!”邱允实用力去踢脚边的一块石头,“孟冠兴就该死,就让他这么死了不就行了?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将错就错怎么就不行?非要多事去查什么真相,有病!”
邱允实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咳嗽声。
邱允实假装惊异地回头,迷茫地看着身后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孙斌,今年45岁,是单英莲的邻居,也是夏真采访名单中的一员。不久前孟亚杰晚归,被孟冠兴殴打的那次,就是这个邻居孙斌进来劝架,把孟冠兴给拉开的。
夏真对这个孙斌的背景描述最多,她还特意标注上,孙斌的故事是她的意外收获,以后有时间了,她要进一步采访孙斌,再做个专题。
孙斌是个刑满释放人员,有过抢劫前科,25年前曾经跟所谓的好兄弟去抢金店,实际上是所谓好兄弟怂恿他一起去的,好兄弟说父亲生病急需钱,热血青年孙斌一听,好兄弟讲义气,一起去。结果这俩笨贼被逮个正着,审讯时,孙斌得知主犯从犯在量刑上会有不同,想到好兄弟还要照顾病重的父亲,他主动承认自己是主谋,好兄弟本不想去的,是他非要拉着好兄弟去抢劫。没想到,好兄弟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最后,孙斌被判了7年,好兄弟只判了3年。好兄弟出狱早,正好赶上好时候,跟着朋友做生意,当了老板。孙斌出狱后去找过好兄弟,这才知道好兄弟的父亲在好兄弟3岁那年就死了。孙斌是有前科的,不好找工作,便想要在好兄弟的饭店打工,但是好兄弟却说合伙人不想雇佣有前科的人,所以他也没办法。
又过了两年,孙斌生病住院要做手术,家里钱不够,他原本不想,但是实在没办法,又硬着头皮去找好兄弟借钱,结果受辱而归。他彻底明白,他把对方当好兄弟,好兄弟自始至终把他当傻子。
如今,好兄弟混得风生水起,孙斌只能打零工,因为没钱有前科,在婚恋市场上处于最底层,只有一个带孩子的二婚女人不嫌弃他愿意嫁给他,但人家的条件是,不再给孙斌生孩子,所以孙斌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好在孙斌人实在,脾气好,待继子如亲生,所以一家人虽然穷是穷了点,但非常幸福和睦。也正是因为如此,孙斌憎恨虐*待非亲生子的单英莲,格外同情孟亚杰。在夏真采访他的时候,他也控诉单英莲,同情孟亚杰。
邱允实知道,因为家庭因素,想要让这个孙斌转变阵营很难,但是如果从个人经历着手,让他转变阵营又很简单。其实刚刚他在阳台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隔壁阳台里站着一个男人,仔细一看,正是夏真资料中的孙斌。孙斌似乎很好奇邻居单英莲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正在阳台偷看偷听。老房子隔音不好,所以邱允实特意在阳台演了那么一出戏,故意大声说话,希望孙斌能够听到。
“小伙子,你们是律师?”孙斌狐疑地问。
“是啊,你是?”邱允实赶忙收起刚刚的气愤,清了清喉咙,拿出律师该有的冷静专业,客气地问。
孙斌表明了单英莲邻居的身份,然后便急着问:“你刚刚说将错就错是什么意思?你们律师为什么会来找单英莲?她要打官司吗?”
邱允实就等着孙斌提问,但他并不打算直接回答,有些时候,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才更能让对方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并且自愿接受自己通过努力才问来的结论。人就是这样,轻易得来的东西不珍惜,轻易得知的东西不相信。
“是,单英莲是要打官司,她认为是孟亚杰故意引导孟冠兴骗保,然后利用正当防卫杀人。”邱允实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
“不会吧?”孙斌果然本能地抵抗这种说法。
“就是嘛,一般人都不会相信的,”邱允实赶忙附和,但是他表情别扭,语气夸张,“你说,这个单英莲也没什么钱,我们又是知名律所,我老板还是金牌大律师,非要接这么个案子帮单英莲,帮一个所有人都声讨的箭靶子,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不说,还赚不到钱,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孙斌皱眉沉思,很自然地顺着邱允实的话去分析:一个大律师,接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不为钱,那是为了什么?
邱允实趁孙斌自己推理分析时,自问自答,隐晦地给出答案,“唉,我之所以跟着这个任律师,当初也是看中他的正义感,他跟那些黑心律师不一样,不是为了钱什么人都肯帮的。可是这次,他的正义感过了头。我刚刚看到了孟亚杰住的地方,联想起网上的报道,孟亚杰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么一个可怜人,好不容易才能够摆脱吸血鬼家人,能为自己而活,为什么一定要剥夺人家来之不易的新生活?就将错就错不行吗?”
“将错就错?你也认为孟亚杰……”孙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