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并不是我外婆的的初恋。
他们能在一起,全是因为领导做媒。
我外婆名叫田秀丽,她们家原来住在江苏无锡,后因工作原因,她的父母带着十岁的我外婆来到了德城,虽然我外婆也算是在德城长大,但她却还是继承了她父母南方人的精明和江南的温婉。她初中一毕业,便被分去了县百货商场上班。
商场的领导见我外婆是个好姑娘,为了能留住她,便介绍了我外公给她认识。
我外公名叫佟大进,他们家原来住在陕西榆林,后来也由于工作的调动,他的父母带着十岁的我外公来到了德城。我外公虽然小学都没上几年,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他却有着陕北汉子独有的孔武与彪悍,力气特别大。
我外公当时在县机械厂上班,工作做得比别人多,粮票和工资加在一起比某些领导的都还要高,在当时的德城,也属于高收入人员了。
由于我外婆一直还想着自己的初恋,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我外婆家里人一看这小伙子这么壮实,又这么能干,长得浓眉大眼的,年龄才只比我外婆大了两岁,再合适不过了,便做我外婆的思想工作。最终我外婆被他们给说服了,嫁给了我的外公,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我妈妈。
九十年代后,我外公的企业由于生产模式老旧,运营机制落后等原因很快就倒闭了。我外公失业后,他除了会摆弄机械之外,没有别的一技之长,一段时间赋闲在家。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意被女人养着,便到处找工作做,有工头找他时他便去邻省河北的工地搬砖,有时也会去北京、天津两市一带的郊县去拉车送货。
后来,他觉得这拉车挺不错的,便拿出家里的一些积蓄买了一辆三轮车,在德城的街上蹬三轮。
虽说这样的工作很是辛苦,可我外公却很珍惜。当时他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爸爸留给他的一块怀表,原来在机械厂上班时为了不迟到,一直用着;现在蹬三轮车了,他居然也带在身上用着。
别的车友见了新鲜,便笑问:“大进,你这,蹬个三轮,怀兜里还装块表,够洋乎的啊。”
我外公笑笑,回说:“啥洋乎的,给客人算时间用呗。”
从此,德城一带的车友们便送了我外公一个外号——“怀表佟”。
没过多久,德城也新兴起了自由市场,在那里买东西可以讨价还价,人们更愿意去体验这样的购物,县百货公司的生意也不行了,公司裁员,我外婆由于没有什么关系,便被裁了出来。
我外婆失业后,自己索性也加入了自由市场行列,卖起了百货。她毕竟是有经验的,一开始两年生意还行,后来倒闭的企业越来越多,干自由市场的个体也越来越多,由于卖东西的商户人数远多于买东西的顾客人数,生意一度极其难干,当时我外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非常紧。
最让我外公欣慰的是,我妈妈在学校里的成绩非常好,从小学开始就常常拿全班第一,学校里开家长会,无论是我外公去还是我外婆去,学校都把他俩作为模范家长给佩戴上大红花,推到台上接受表彰。
从那时起,我外公人生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我妈妈的身上,他相信他这个女儿很了不起,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无论自己多苦,哪怕自己不吃饭,他也要攒钱满足女儿的各种吃穿用度。
有一次,我妈妈看到同学拿了一本连环画,有一页的彩色插图上画了一个穿着西装背心的兔子。她很好奇,想借来看看,可是同学拒绝了她,我妈妈也就作罢。但事后,她却觉得这个图画很有意思,便凭着自己的记忆把它画了下来。画好后,她高兴地拿回家给我外公看。
我外公看到女儿画的画,甚是欢喜。
他便问这兔子的来历,我妈妈告诉他是同学画书里的。
我外公便问:“云云,你想看吗?”
“想看,”等我妈妈反射性地回答了之后,她就后悔了,已经上了五年级的她能看出家里的窘迫,她不想爸爸妈妈再有什么经济负担,便说:“其实也不想看,它是课外书,与学习无关,看不看都无所谓。”
听了这话,我外公鼻子一酸,便笑笑:“嗯,云云真懂事,快去做功课吧。”
第二天,放学一回家,我妈妈便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精装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
我妈妈高兴地扑上前去,情不自禁地翻开看了起来。
这一天早上出门前,我外公从衣柜里拿出了十块钱,中午午饭时间,我外公便去了德城最大的书店。
当时书店门口的音响里正唱着常香玉 的:“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我外公没有注意这些,他径直走进了书店,拿出了我妈妈画的那张兔子询问售货员:“大姐,您好!知道这是个什么书里面的吗?”
售货员甜甜地笑笑回说:“这是‘白兔先生 ’。”
“这本书多少钱?我想给孩子买。”
“您稍等。”
店员转身走到架子上,拿了两本给我爸爸展示了一下:“您的孩子多大,这两本画书是给小学生看的。”
我爸爸刚要翻开其中一本查看,售货员又指了指远处的柜台,接着说:“不知道您孩子多大了,如果孩子上中学了,您也可以买那本中英双语油画插图版的。”
“麻烦您把那本书也拿来看看。”
营业员又走过去将那本书拿给我外公。
我外公一看定价:这两本图画书,薄一点的八块多,厚一点的十块多,而这本精装双语的要二十九块八。
“这本咋这么贵?”我外公十分不解。
“这本书有英语原文,适合高年级学生看,里面的插图是影印的油画,这些画都是世界上有名的大画家画的,孩子看了可以学不少东西”,她冲我我外公又甜甜地笑了一下,“一分钱,一分货嘛。”
我外公准备给我妈妈买下这本最好的,他便对店员说:“您稍等一下,我一会再来。”
怀表佟向几个熟悉的车友每人借了三五块钱,凑够二十元,加上自己手里的十元,正好买下了这本最贵的。
我妈妈并不知道这本书的来历,但她一看定价,就知道自己的爸爸付出了什么。
接下来,怀表佟每天都把吃午饭的两元钱省下来,用了十天才把车友借给他的钱还清。
有的车友知道原因后颇为感动,都说三块钱不要了,就当给侄女买书了,但怀表佟还是坚持还给了每个人。
在这段不吃午饭的时光里,我外公晚上一回到家就先肯两口馒头,为了这本书,我外婆还和我外公吵了架,我外婆埋怨我外公“家里人饭都吃不上,你还给孩子买这么贵的课外书?看课外书有用吗?”
我外婆为了惩罚我外公,故意把馒头藏起来,让他尝尝挨饿的滋味,希望他能长个记性,分清主次。
我妈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从那个时候起,她对我外婆就格外的厌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外公成了她生命里最伟大的存在。
尤其是她中午放学时路过一块街区,看到了在一处雨搭下我外公正躺在那里看着其他车友喝面条拌咸菜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而当我妈妈下午放学时,她又会路过这个街区。有一次,她看到我外公正拉着一个客人前行,也不知这个客人是不是赶时间,一个劲儿的地在抱怨我外公车子骑得慢:
“你他娘的中午没吃饭!蹬不动?”
我外公和气的安慰客人。
客人却还在唠叨:“听说你都是掐着时间拉人的,才做你的车,没想到你他妈的真磨叽……”
我外公此时则一言不发,忍气吞声地继续蹬车。
我妈妈看到这些,自己赶紧躲在一旁的墙角处。泪水已经止不住的往外流,她靠着墙蹲了下来;不想哭,可她却越是想忍着,越是哭个不停,眼泪流了不知多少桶。仿佛她也像手中童话书里的那个小女孩,掉进了自己的眼泪池 。
我妈妈突然明白,哭是没有用的。
此时她站了起来,把手里捧着的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握得更紧,她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心,这个决心是什么,只有我当时十岁的妈妈自己才知道。然后她转身,朝我外公相反的方向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以后的日子每次路过这个街区,她都会故意绕行。因为她知道她爸爸一定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她会配合他的。
我外公让我妈妈把那本精装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带到学校里去,果然出现了我外公预想的结果——
全班同学都纷纷惊叹我妈妈手里的宝贝,连之前不愿意借给我妈妈画书的那位同学也开口向我妈妈借书看,我妈妈很大方的把书一一借给了大家。大家不但对上面特殊的“拼音 ”文字叹为观止,更对其中精美的油画插图赞叹不已。
他们每个人都羡慕我妈妈有一个好爸爸。
可是没过几天,其中画有白兔先生呼喊“迟到了,迟到了”的那一页不知道被谁撕坏了。我妈妈没有生气,有的小朋友要帮她追查,也被她阻止了,而是向其他同学借来了透明胶带,小心的将书拼粘好,然后把书带回了家,从此,她再也没有把它拿去学校。
我外公看到封面上的那个小女孩和我妈妈颇有几分相像,便开玩笑似的叫起了我妈妈“爱丽丝”,没想到我妈妈对此却很喜欢。
我外公想着有文化的人都喜欢给孩子取个英文名,既然女儿这么喜欢这个“爱丽丝”,他也就学着电视里,给我妈妈取了英文名叫“爱丽丝·佟”。
我妈妈也古灵精怪的学着香港电视剧里的人叫我外公“待迪”,我外公一听便乐坏了。如此一来,这竟为我妈妈一家原本艰难困苦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别趣的“洋”味。
可我外婆,对此却是十分的反感。她觉得这一老一小都没个正行,在家里闹闹也就算了,出了门后也是“爱丽丝”“待迪”的叫个不停,搞得街坊邻居都开我外婆家的玩笑。
我妈妈见我外婆越是反感,自己竟越是高兴,她们两个的关系也在这些生活的琐碎中进一步恶化。
等我妈妈上了初中,她便学会了英语,虽然单词认识的还不多,她还是会把那本精装本的《爱丽丝漫游奇境》拿出来读给我外公听。
同时,她还给我外公起了个英文名叫“White Robert(怀特·罗伯特)”,也给我外婆起了个英文名叫“Quinn Harts(奎因·哈茨)”。
虽然我外公什么都听不懂,但他看到女儿会讲英语了,还是听得入了迷。
读完,我妈妈又教了我外公几句常用的英语,我妈妈扮演爱丽丝,我外公就扮演那位我妈妈曾经画下来的穿着西服的白兔先生。
虽然我外公发音完全不准,每次都把我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可他还是坚持陪着女儿一起练习英语对话。
当时的电视和报纸经常刊登一些中国学子留学欧美名校的新闻。我外公看到女儿的英语如此好,便不禁寄望我妈妈也能考上一所世界著名的学府。
为此他还打听到北京有办留学讲座的,并专门找了时间,花钱去听了一场。讲座结束后,主办方给每人发了一本世界名校的花名册,我外公喜出望外地拿回家给我妈妈看。
我妈妈翻开花名册,挨个给他讲图片上的大学叫什么。
最后我妈妈俏皮的问:“Daddy,which one do you like?”
我外公虽然跟了我妈妈学了这么久的英语,但他依然还是听不懂,不过她从女儿的语气中知道女儿在问什么,便指了一张图片说:“这个‘玩 ’”。
“This is Yale University ”
“娃特 ?”
“这就是耶鲁大学,爸爸。”女儿翻译了刚才的话。
“哟,我听讲座上讲,美国总统 就是这个大学毕业的。”
“嗯”我妈妈也点点头。
“呵呵,这么厉害,我说这学校怎么看上去这么阔气。”
接着我外公又指了一张图片:“这个‘玩’?”
“It’s Harvard University ,哈佛大学 。”
“这个‘玩’,我听过,今年中国不就有一个女孩考上了吗?讲座上说,这是美国最厉害的大学。”
“嗯”我妈妈点了点头。
“这个‘玩’呢?”
“It’s University of Cambridge,英国剑桥大学 。”
“克隆羊 !”
“嗯”我妈妈连连点头。
“这几个都这么厉害,将来我闺女能随便考上一个,爸爸就知足了。”
“哈哈,那我就三个都要上。我先考耶鲁的硕士,再考哈佛的博士,最后的博士后就去剑桥。”
“哈哈哈,我闺女真有出息!”我外公乐得笑出了眼泪。
我妈妈看到了我外公欣慰的泪花,便在心里向他暗暗许诺——
Daddy, I promise you. I promise ……
这时我外婆突然进来泼了一盆冷水:“这还要出国留学啊,咱家里可没有这么多钱。”
我妈妈看见我外婆就来气,翻着白眼说:“我考公费的,不用你的臭钱!”
“行行行,就你有出息,先考上高中再说吧。”我外婆说完便接着说我外公:“你这一天不拉车,跑去北京听什么讲座,花了不少钱吧?现在孩子才刚上初三,你就想着给她留学,太早了吧。”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些年的艰苦生活,加上对于女儿教育开支两人的分歧较大,两口子的感情也早已磨没了。
我外公也早就看不惯我外婆,两人这晚又是一顿争吵。
虽然我外婆对钱管的比较严,但我爸爸还是会偷偷留下一些给我妈妈零花用。
我妈妈除了用这些钱来买各种书和用度外,也会用它们来买些女生喜欢的各样小饰品和零食,虽然家里艰难,但我妈妈的这段少女时光过得并不算寒碜。
可是就在我妈妈快要中考的时候,我外公突然就染上了一种名叫“滤泡性克氏肺炎”的重病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
这种病据说会传染,我外婆和我妈妈每次去探望,医院都提醒她们要注意。
我外婆担心自己和孩子也染上,就不怎么去医院了。
而且在我外公病重的关头,我外婆整个人却跑得没影。
见到此等情况,我妈妈便指责我外婆没良心,没有尽到身为人妻的责任。
我妈妈认为,虽说这个病会传染,但人家医生护士怎么就不怕,带上口罩不就行了吗?你是他老婆,还不如人家这些外人用心。
但我外婆却解释,自己是去找专家了。
我外婆说她有个老同学混得挺不错的,在北京某个局里当上了领导,自己便去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帮忙介绍个北京的专家救救我外公。
这个老同学也答应了,联系好了专家,就立刻安排我外婆带着我外公去治疗。由于我外公当时病重无法转院,这位老同学又重新安排时间让这位专家带些人前来会诊。
可惜我外公没能等到专家来,就过世了。
安葬我外公时,我妈妈非要在我外公墓碑的下面刻上一行英文“White Robert Tong”,本来我外婆是不同意的,但是她觉得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再和女儿吵,只是说:“人家刻碑的会刻这些洋文吗?”
我妈妈说:“这有什么难的,看着刻呗。”
结果刻碑的师傅却说:“没刻过,做不了。”
我妈妈又找来画报,指着里面图片石刻上的英文字体给刻碑师傅看,师傅说只能试试,但是要另外加钱。
我妈妈同意加钱,师傅便答应刻中英双语的墓碑。
从刻第一个字母开始,这位刻碑师傅就一直很想笑,但他知道这是特殊场合,便一直强忍着不笑出来。
等到全刻好了,刻碑师傅便只说了句:
“这也是德城第一碑了。”
我外婆当然听出来人家是在看笑话,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好;而我妈妈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故意装没听出来,还好言谢过刻碑师傅,与我外婆一道将碑运走了。
安葬完我外公后,我妈妈似乎化悲痛为力量,竟以超高的分数顺利考入了德城县第一中学。
我外婆刚刚带着我妈妈看完中考成绩榜回来,一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正拎着一兜水果罐头站在了我外婆家门口。
我妈妈从我外婆和他的寒暄中得知,此人便是我外婆先前联系的那位老同学。
俩人在门口没聊了几句,我外婆便把他请进了屋。
“阿丽,我还记得你最爱吃黄桃罐头,这次来特地给你买了一些。”
“来就来呗,你看你还带什么东西。”
“你上次去北京,来得太突然,我也太匆忙,都没能好好和你说说话。”
“当时是孩子她爸爸病得太厉害,眼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哎……对不起啊,最终也没能帮上忙。”
接下来便是他安慰我外婆。
两人一番叙旧之后,已到了晚饭时分。虽然专家最终没能及时赶来,但我外婆还是把院子里养的两只鸡杀了,感谢了老同学的一番帮助。
我妈妈当时虽然才只有十六岁,但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是简单的老同学。
我妈妈忽然想起我外婆曾经提起过一个叫赵志飞的人,再加之我外公曾经一听到我外婆提起这个“赵志飞”就没什么好感,现如今再看他们两人的热乎劲儿,心中已经完全有了个大概。
最让我妈妈生气的是,我外婆为了款待这位不速之客,还杀了她和我外公费心养的取名为“Lucy”和“Lily”的两只下蛋母鸡。等赵志飞去了旅馆休息,母女俩又是一顿大吵。
我妈妈觉得,此时我外公尸骨未寒,我外婆居然就引狼入室,简直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这一天过后,我妈妈对我外婆最后的一点母女情分也自此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赵志飞每天都到我外婆家里来看望我外婆。她见我外婆还要出摊卖小百货养家,便主动拿出一沓钱给我外婆,跟她说不要太辛苦,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还说了他很后悔当年没有履行婚诺的事,他还感慨要是当时两人结了婚,现在大家在一起该有多幸福。
我外婆出于面子硬推着不要,但最后赵志飞还是把钱硬塞给了她。
我外婆有了钱,便歇了几天摊,陪着赵志飞在德城到处转转,两个人不禁感慨家乡的变化真是大。
这几天下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当年的那份初恋的感情似乎又都重新回到了两人的身边。
赵志飞在北京某个局里有工作,在德城住了一个多星期便要走。在他的一再邀请下,我外婆答应陪他一起去了北京。
我外婆有些不放心我妈妈,便把我妈妈带去了德城东边的临城,她有一个远房表妹嫁到了那里,我外婆给了她表妹一些钱,委托她来照看我妈妈一段时间。
临走前,母女分别时,我妈妈看我外婆时的眼神恨不得立刻亲手杀了她,为她最伟大的父亲保住名节。但我外婆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此时也顾不得女儿进一步记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