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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老娘儿们”的谈心会一直持续到多晚。第二天我起床时,撷梅还睡着,经过客房时,里面正响着嘹亮的鼾声——一定是秀巧阿姨。本来一直顾虑死者为大,昨晚她终于对老闺密母女俩倾吐出郁积已久的对死者的怨愤,大概心中舒展了一些,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那天是周日,我想,秀巧阿姨不能白来东都一趟,应当领去东郊风景区看看。

“东都就是陵墓多,这个皇帝陵,那个伟人陵,要不就是烈士陵。”我岳母反对。

“那去陌桑湖?”

“大冷天的,去湖边吹风太冷了。”

撷梅看秀巧阿姨也有出去走走的意思,便建言:“那去博物院吧,走走就到了,正好有明清皇家用品展,富贵吉祥。”

岳母大人点头认可,又指定了附近的一家餐馆作为晚饭用餐地点。我们可以在博物院好好转转,不用赶回来做饭了。

博物院主体展免费,但皇家用品展60元一位,秀巧阿姨死活不肯让我们破费,我们作为主人,死活非让她去看。最后买了两张票,让两位老太太去瞻仰皇家奢侈风范,我与撷梅看免费的展览,一是东都历史展,二是一位画家的画展。

一进画展展厅,我俩就惊喜地对望一眼,我们看到了一幅熟悉的画——正是秀巧阿姨家挂的那幅价值百万的丹桂图。看了前言,我们终于得知这位画家大名叫丹尔巴,听起来像是少数民族,但介绍中明明写他出生于江苏镇江,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

“你说,一幅画,画家不应该画出两份一模一样的原作吧?”我问撷梅。

她笑道:“看来卢雪梅又忽悠她婆婆呢,弄个赝品自抬身份,感觉她现在实力非凡,好哄婆婆卖房投资。”

“不过上次看到的那幅画,也是画在纸版上的,不像是印刷的,还有画家的签名呢,签名笔触都是立体的。”我当时对那幅画很是端详了一阵,因为丹桂是我最喜爱的花,原因说出来很可笑——它总能让我联想到我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咸鸭蛋黄与蟹黄。

展厅门口的一个柜台解释了我俩的疑惑。他们正在出售画作的复制品,那幅丹桂图显然最受欢迎。每张复制画索价三百块。有人质疑,“明明是复制品,也就一张海报那么大,怎么这么贵?”

柜台里的一位颇有气场的中年男子解释道:“原因有二,一是我们用的是特殊的喷墨打印技术,使用的画纸与画家绘画时用的完全相同,墨水也是高仿真的。我们是复制品没有错,但是我们是高端、巅峰仿真。二是每幅复制画都有丹尔巴老师的亲笔签名,你们看,每幅都是手写上去的,和作家签名售书一样。这可是创新产品,同时也是限量版。”

“我们也买一幅,回去逗逗秀巧阿姨。”撷梅顽皮道,“回头装个框子挂在书房里,我们也附庸风雅,学学卢雪梅,告诉别人,价值百万!”

我们出来很久,还不见岳母和秀巧阿姨人影。撷梅打电话催促,一会儿笑着跑过来说:“我妈叫我们先去餐厅,她俩要把皇家展每一项都认真看,还租了自动讲解器呢,说要把120元看回来。”

我们到餐厅点好菜等她俩。秀巧阿姨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和岳母争相向我们介绍皇家曾经的气派豪奢,忘记了发生在艾齐镇的伤怀与刻毒。看来,到东都散心,有效果啊。

吃饭中途,秀巧阿姨电话响了,她说是她东北的小姑子,便起身到外面去接。撷梅说:“秀巧阿姨现在像日本人了,打电话都注意不影响他人。”

她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哎哟,撷梅,我小姑子说我不通人情世故。我家新近有丧事,我不应该到你家住的。”秀巧阿姨的小姑子、黄工妹妹的指示约等于圣旨。

岳母先是连说:“没事的,没事的,不信那个。”但瞬间也被传统震慑,说,“也行,撷梅家附近有好几家连锁酒店呢,我陪你住!”

吃完饭,撷梅领秀巧阿姨去开房,既然她不方便再跨进我们的家门,便由我和岳母回家取行李。等我俩进了酒店房间,秀巧阿姨已经放松地靠在**看电视了,烧水壶咕嘟嘟响着,她该吃晚间的药了。

两位老太太齐声夸赞这房间设施好,岳母是因为觉得亏待了朋友而抱愧,现在要找补回来;秀巧阿姨是为了纾解朋友的愧意,说:“还是住在酒店好,昨天就该来住的,害得撷梅还得收拾床单、被罩。”

我们正欲告辞,撷梅忽然想起她买的画,便从画筒里拿出来铺到另一张**,“秀巧阿姨,快看,您家那一百万的画到我手上了。”

正吃药的秀巧阿姨回头一看,愣住了。我忽然听见玻璃杯与她的牙齿发生了格斗,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岳母走过来说:“咦,是呀,和你家那张一模一样呀,撷梅,你从哪里弄来的?”

撷梅笑道:“真品就在博物院挂着呢,我买了这张高仿的以后又跑回去对比了,仔细点看,是看得出真假分别的。秀巧阿姨家那张,估计也和我这张一个性质,是高仿真画,价值三百元。”

只有我注意到秀巧的异常,突然,她向后仰倒,幸好我有准备,抢上前去,没让她的脑袋磕到桌角。

岳母和撷梅都吓了一跳,岳母下意识地要去掐秀巧的人中,却发现,她并没有晕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发直地看着那幅丹桂图。

她就是瞪着那幅画,告诉我们她与卢雪梅的最后一次争执的——

“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折腾?等小宇工作了,回到艾齐,或到市里,平平安安的。”

“你就知道他能回艾齐?回艾齐干什么?在茶场当护林员?像他爸爸、他爷爷、他奶奶一样在这里混吃等死一辈子?”

“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们和波香镇、永年镇茶场比起来,都是强得多呢。”

“强?”卢雪梅忽然沉默下来,“妈,人活着总得干点什么。”

“你没看微信上说吗,人要知足常乐,平淡是真。”

“那是安慰那些没有本事的人的说法,要不能怎么样?去死?人生价值,你知道吗,要有人生价值!要实现人生价值!”卢雪梅忽然说起了普通话,又表现出了羞赧。

她指着那幅画对秀巧说:“这就是价值。我不甘心。”又环顾着四周道:“妈,你舍不得这房子,我也理解你。你和爸也真是可怜,这一辈子也就挣了这幢房子。”

秀巧阿姨突然陷入沉默,连卢雪梅摔门而去都没理会。巨大的空茫将她笼罩。就像50年代末,她们刚来艾齐镇建设茶场那年,梅雨期太长,一天晚上,镇中心的进士塔轰然倒塌。

我们四人在酒店的客房里,也仿佛听到了那震彻心扉的关门声。作为同样一辈子只与丈夫挣了一幢价值50万的房子的茶场职工,我岳母也被卢雪梅点出了人生的颓唐,她虽然不像撷梅一样爱好解谜,但也在心中存有疑惑,趁着这情感迷乱的时候,干脆直接问出来:“黄工是怎么回事,家里出的这些乱子,他都撒手不管?”

就在秀巧阿姨婆媳争执的晚上,东北的小姑子打电话来,黄工前一夜突然走失。她今天命令全公司停工(她开办有一家服装公司),所有员工一起上街寻找黄工,在朋友圈发消息求助,还报了警,刚刚终于找到了。“嫂子,吓死我了。哥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死了!’他24小时没吃东西。”兄妹情深的小姑子在那头号啕痛哭,为失智后变得像孩子一样的哥哥伤心欲绝。

秀巧阿姨在这边也是泣不成声,说:“还是把他送回来吧,小妹,要不还是我去你那里。”

“不行不行,我们家里暖和,可外边太冷,你的哮喘吃不消的。哥哥都这样了,别挪动了,反正玉坤也在这里。嫂子您就在家安心待着吧,等开春了我再领哥去北京看病。”

秀巧阿姨自顾自地说着,连暴露了重要秘密都不自知。我与岳母、撷梅面面相觑,很久不见黄工了,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秀巧阿姨又复述起卢雪梅的话,学着卢雪梅尖细的声音,给了我们明确的回答——“一切都藏着掖着,爸爸都老年痴呆了,你们还瞒着,不让别人知道。这和癌症一样,是重病,可以申请补助的!你不要瞪我,我没有和场长讲,但如果告诉场长,他不会不给我们发补助!知道黄玉坤小姑妈有钱,可以自费给爸爸治病。可姑妈怎么就不能给我们投资,让我们也跟着发达发达?爸爸病了,她给出钱,这是治标,是给爸爸一条鱼,只能吃一顿;给我们投资,我们有了盈利能力,才是给我们打鱼的本领,天天有鱼吃。”

岳母叹息道:“我说怎么这两年黄工在路上见了我们都不理不睬呢,我以为他在练气功,走路不好讲话。”

秀巧阿姨惨然一笑,“别说不认识你们,好像连字都不认识了。都讲知识分子、搞技术的不容易老年痴呆,看来也不完全是。”她拨弄着酒店床头的各个按钮,似乎在进行自我智商测试。我想起来了,秀巧阿姨是电工,也是有技术的人。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着黄叔叔了。”撷梅说,“好在黄叔的妹妹重情又有能力,要不秀巧阿姨您可忙不过来。”

“本来也不想麻烦玉坤小姑妈的,可是越来越不对头。玉坤撞了余阿英的事,和他说了,也没有反应。后来早上起来,他竟然把花生油倒在刷牙缸里准备刷牙,我才讲,不得了,神经完全错乱了,赶紧叫玉坤送他上第一医院。医师说这个毛病要到杭州、上海、北京去看。我就叫玉坤送他去东北,他小姑妈已经带去北京看过几次了。”

我们默默听着黄家的重大事件。黄工是牛性子,至今岳母还爱学说他当年的一个笑话。有一次,他没有评上先进,第二天,我岳父母还没起床,他就咚咚敲门进来,开口就是“秀巧也气得一夜没睡”。岳母笑说:“搞得秀巧像是个大人物一样,一夜没睡有什么关系?”当然那时她自己也还年轻,现在她已经知道一夜没睡是多么重要的身体亏损了。

“撷梅,什么叫人生价值?什么叫自我实现?”秀巧阿姨忽然问,她艰涩地吐出那两个大词。

撷梅明白那是马斯洛的话,索性百度了一个解释给她看——“在人自我实现的创造过程中,产生出一种所谓的‘高峰体验’的情感,这个时候的人处于最高、最完美、最和谐的状态,具有一种欣喜若狂、如醉如痴的感觉。”

秀巧阿姨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磕磕巴巴地念着,她已经有六十年没有阅读过成段的文字了。这位保持着骄傲的老太太,本来活在自己的乐园里,却被她一直笑傲的儿媳轻视了。

人生价值?活的意义?发挥天赋?实现创造力?秀巧阿姨想不明白这些词汇,但她觉得还是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与意义。卢雪梅只不过是茶场的一个打字员,在这个人人会打字的年代,她离这些高端的境界其实比她这个婆婆更远!她拿一幅假画来伪装人生价值的新起点,简直是对这个词的污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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