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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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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静允难得有几分恼意,面上却不显,笑驳:“你还未过门,怎么就一口一个舅舅?”

赵阶随手将手帕扔到案上,笑眯眯地问:“既然殿下宣世子去,世子何妨亲自去问殿下?”

手帕雪白,边缘绣着一支艳色海棠。

崔静允眸光一沉,见赵阶转身去了,极自然地捻起手帕,拢入袖中,“我明日再来见你。”

赵阶头也不回地应了。

待崔静允离开,房中彻底安静。

赵阶侧躺在床边,阖目养神。

今日派刺客来的人极有可能是几位王爷之一,太子若是死了,于皇帝来说弊大于利,不过,是否与皇帝有关还未可知,毕竟,想猜一个聪明人的心思不简单,但毕竟有迹可循,可想揣摩一个喜怒无常的昏聩帝王的想法便太困难了,容冕总能干出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蠢事。

不知今晚太子要崔静允过去是为商议什么,只看太子要对哪一派官员发难,就可知晓究竟是谁今晚派人刺杀容颍。

可惜,容颍并不信任他。

明日问崔静允容颍到底与他说了什么也并无不可。赵阶想。

他乍然重活一回,刚睁眼时的惊愕与兴奋渐渐淡去,剩下的唯有折腾一整日而产生的疲倦,他素来心宽,躺在与自己恩怨纠缠一时难以算清的太子的床上并无太多情绪,将被子一掀,遮盖了半张脸,凝神静心,不多时便睡去。

与赵阶的睡梦沉酣不同,崔静允此刻垂首静立,屏息凝神地受着既是亲长,又是主君的太子殿下训诫教导。

太子当然不会像他爹似的让他跪下领家法,纵然是训示,太子的态度仍旧疏淡客气,见崔静允进来,示意他到自己面前坐下。

崔静允夜里胆大包天地翻了太子府的墙,哪里还能大大咧咧地坐到自己舅舅面前,辞道:“臣自知有错,不敢落座。”

太子闻言淡淡道:“原来静允竟知道自己做错了。”

崔静允垂首,“是,臣胆大妄为,请殿下降罪。”

他听容颍道:“阿阶与你亲近,你听闻孤遇刺,担忧阿阶,关心则乱实乃人之常情。”

赵阶口口声声说与崔静允感情甚笃,崔静允这样谨慎,最会明哲保身之人居然会为了看赵阶的安危而翻太子府的墙,这两人可真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

笔尖在奏疏上留下一道锋利飞扬的墨痕。

太子私下见赵阶时,唤得颇疏离,最是一板一眼地叫着赵郎君,赵小郎君而已,可无论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崔静允面前,他都叫赵阶阿阶,仿佛很熟稔亲密的样子。

这种自然无比的亲近令崔静允心中有点微妙的不舒适,仿佛写字时恰到用了张毛糙的宣纸。

“谢殿下恕臣不敬恣睢之举。”崔静允毕恭毕敬地回答,不动声色地悄然抬眼,太子就在他面前,一身浅灰常服,人却没有因此而显得阴沉,反而衬得眉眼愈发疏素清寒。

侃然正色。

容颍语气疏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他不以为意、无足轻重的小事,“阿阶毕竟年岁尚轻,静允日后日日与阿阶同在一处,你的言谈行止或会影响阿阶为人处世,静允,发乎情,亦需止乎礼。”

明明赵阶与容颍不过泛泛之交,可太子的语气,仿佛崔静允才是那个外人,“你觉得呢,静允?”

崔静允压下心中的异样,拱手回答:“臣受教了。”他话音微顿,片刻后才道:“如今阿阶宿在殿下处,能日日受殿下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阿阶的荣幸。”

他脑海中突然窜入了一个极奇怪的想法:殿下不是怕臣带坏了阿阶吗?既然殿下怕,如今阿阶在殿下身边,请殿下一定要收敛自欲,做出一个正人君子的榜样来。

千万,不要有任何逾礼的地方。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以至于崔静允有一息诧异。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容颍淡色眼眸中似有光华一闪而过,他平静道:“阿阶在孤这,静允自可安心。”

便是在您这,我才不安心。崔静允心道。

他有些没有由来的烦躁。

太子搁下笔,“时辰不早了,静允,你可回府去了。”

崔静允道:“是。”见礼后神情谦恭地退下了。

遭外面冷风一吹,崔静允头脑清醒不少,他按了按眉心,觉得大约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才会令他如此烦乱,况且,太子与赵阶加上今日也才只见过两次而已,怎能可能如他所想的那般,太子待赵阶怀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心思?

太子的为人与分寸,他更知晓,太子绝无可能对臣下未过门的妻子动心,更何况,还是太子外甥的妻子。

崔静允指下用力,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揣摩君意,还被储君看出来了,明日要好好向太子请罪。

至于赵阶心心念念的正事,太子殿下与世子则一个字都没提,若是让赵阶知道两人见面只为了说这点破事,一定会立刻请太医来给君臣二人看看脑子。

……

赵阶睡得不好,他起先做的是个好梦,梦中他那个才华横溢的亲娘姜白姜夫人正从后面环着他的手臂,一笔一笔地教他写字,赵阶想偷懒,撒娇说手疼,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看姜白的神情,见自己亲娘好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偏头不去看亲子装可怜的模样,点了点指下雪白的纸张,“继续。”

赵阶只好扁嘴继续写,写着写着发现身后传来的触感不对,姜白温暖柔软的手臂不知何时变得干瘪僵硬,身上的味道也从熏衣的香变成了浓重的药气,赵阶回过头,见姜白一身病骨支离,眸光却还是明亮清澈的,他突然不敢停笔了。

又过了一会,一截白森森的东西猝然砸下,赵阶猛地回头,正好与白骨空空荡荡的眼眶相撞,白骨架下颌动着,发出的声音和他娘的嗓音一样好听。

骨架说:“赵阶,你怎么没死?”

父母亲族皆亡,旧冤不得昭雪,当年由父母立下的功绩早被小人窃据,凭此高居庙堂,位极人臣,而真正为民请命,心怀天下之人连骨殖都不知道喂了哪里的野狗。

赵阶,你怎么不去死?

赵阶霍然睁眼,猛地地喘了一大口气。

房中沉水木的香气幽幽地萦绕在鼻尖,赵阶吐息几回,极快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手掩盖了眼睛遮光,半晌,冷笑一声。

守在外室的侍人听到声响,站在不远处问道:“郎君可要起来吗?”

赵阶道:“什么时辰了?”

侍人道:“回郎君,辰时三刻了。”

赵阶揉了揉自己的面颊,确定自己已面色如常,“我现在便起。”

很快就有侍人进来服侍赵阶洗漱更衣。

昨日那个生得格外清秀的侍人道:“郎君,方才贺大人来过了,传殿下的口谕,倘郎君醒了,便去东厅与殿下一道用膳。”

辰时三刻用的是什么膳?

魏五日一常朝,十五日一大朝,寅时二刻就要入宫,赵阶上辈子上朝时常觉苦不堪言,逢大雪天,文臣可乘轿,内有碳炉锡奴,武官却只能骑马冒雪顶风。

容颍在太后身边长大,每日起床休息的时间都与太后无甚差别,他即便不上朝时也不会贪睡,起得早,早膳就用得早。

现在距离容颍起床,至少过去了一个时辰还多。

赵阶痛苦地闭了下眼。

太子殿下等着他用膳,想必不是他秀色可餐,太子看他能多用两碗饭,而是,要来训他了!

赵阶磨磨蹭蹭,好像对给他梳头的那个清秀侍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清秀小侍人诚惶诚恐,道:“不敢,奴名张从。”

赵阶看着铜镜中在自己发间穿插的手指,轻嘶一声,吓得张从马上停了手,“郎君?”

赵阶垂眼,“紧了,轻些。”

张从马上手放得轻柔。

赵阶今日对他头上的三千烦恼丝照顾得精细异常,恨不得自己再长出来一个脑袋让张从梳。

东厅内。

贺叙对跪坐着正在看奏疏的太子道;“殿下,赵小郎君还在梳头。”

小半个时辰前,贺叙也是这样和容颍说的。

太子殿下将这位大人狗屁不通的奏疏上做了言简意赅的批注,“无妨。”

待赵阶终于收拾完自己,已经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从镜前站起来,觉得腿都有些发麻,随口问了句,“太子去官署了吗?”

贺叙站在外面,闻言恭恭敬敬道:“郎君,殿下在东厅等您。”

赵阶:“……”

这得生了多大的气!

昨天晚上容颍和崔静允到底说了什么?

赵阶矮身对铜鉴正了下衣冠,这才走到贺叙身边,道:“劳烦这位……”少年贺叙同日后一般沉默寡言,身形清俊挺拔,却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此刻贺叙并非贺总管。

“奴名贺叙。”贺叙道。

“贺大人。”赵阶非常识时务。

贺叙神色无改,“郎君是殿下贵客,奴不敢担郎君一声大人。”

赵阶翘唇,双颊露出一对酒窝,贺叙此人性情从小到大竟一点变化都没有,玩笑道:“无事的,我们不告诉殿下。”小郎君生得绮丽眉眼,笑时眼眸弯弯,仿佛给人口中送了勺甜而不腻的糖。

贺叙目光在少年面上一闪而过,他低下头,只道:“不敢。”

赵阶轻声问道:“贺大人,殿下事务繁忙,夙兴夜寐,我很是忧心殿下玉体,不知殿下今早起来可疲累吗?”

贺叙:“……奴不知。”

“面色是否还好?”

“奴不知。”

赵阶刚要张嘴,听向来寡言的贺大人道:“郎君这样关心殿下,不如同殿下用膳时慢慢看。”

赵阶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多谢。”

好似个实心的木头。

不过他今日也中邪,居然想能从贺叙这问到容颍的事。

贺叙引着赵阶入东厅。

赵阶远远就看见太子危坐,脊背挺直如青竹玉立。

“殿下。”赵阶先开口,那个早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太子道:“坐。”

赵阶一撩衣袍,跪坐到了太子面前。

赵阶刚坐下,马上有侍人奉上早膳。

餐食俱热气腾腾,显然刚做好不久——先前冷的早被撤下去了。

早膳色香俱全,可惜赵阶不尝就知道面前的餐饭滋味有多清淡。

太子问:“昨夜睡得好吗?”

像是随口一问。

赵阶硬着头皮道:“昨夜,臣,睡得极好。”

太子持著,递给赵阶,语调微漠,“是吗?”看了眼赵阶极力维持的粲然笑颜,“你眼下一圈乌青。”

那只能怪崔静允扰他清梦!

赵阶在崔静允离开之后才睡着,睡得难免晚些。

赵阶双手接了筷子,还要说话,但被太子抬手示意噤声。

食不言,寝不语。

关于刺杀太子的人选赵阶心中已有数,但见太子的反应,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这样滋味寡淡的饭食赵阶之前在承极殿享用过半年,此时即便有太子殿下那张如冰似雪的漂亮面孔在自己三步之内,赵阶觉得秀色,但不可餐,只拿双手接了筷子,沉默地望着桌案不语不动。

一时沉默。

太子原本想用过饭后再同赵阶说话,却不想赵阶一口不动,虽低眉顺眼,可半点惧怕后悔也无。

今早又故意不来。

太子用膳的姿态相当优雅好看。

赵阶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根本没在看。

他发呆时常常仿佛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点,似是专注,可仔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眸光是散的。

赵阶上一世汲汲营营,直到被囚承极殿后才得到了无尽的空闲,即便承极殿内有各样书籍,赵阶还是发呆的时候居多。

他会跪坐在木廊上,呆呆地望着承极殿庭院内那棵活了上百年的海棠树。

他背影单薄削刻,腰是窄窄一条,伸手就能锢在怀中,人呆呆滞滞的,乖巧又听话。

容颍低眸。

赵阶这个人纵不得,旁人是得寸进尺,他是得寸进丈。

“怎么不用膳?”太子放下玉匙。

赵阶讶然,但马上换上了副示弱得恰到好处的神情,“殿下,臣错了。”

太子好整以暇。

赵阶垂首,小声道:“臣不该让崔世子进来,不该包藏世子,该世子进来时臣就禀告太子,殿下,臣真的错了。”少年郎垂着眼,素来上扬的眼尾也耷着,“臣下次绝对不犯。”得不到太子的回应,声音越来越小。

是认错,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赵阶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他认错不过是想免于被训斥的装可怜。

可即便知道,还是难免滋生出了一丝,赵阶知道错了的错觉。

少年脖颈纤细,低头时白鹤垂颈,可落到容颍眼中,却像极了被暴雨打湿了羽翼,正缩着发抖的鹌鹑。

“昨日……”少年声音颤了颤,头垂得更下,“院内太大了,人影寥落,臣害怕。”

昨日遇刺,刺客的死相正好撞入赵阶的眼睛。

如果赵阶此刻真是个清白无辜的少年人,会不敢在人少的院落内住也说得通。

不敢在别院住吗?太子想。

“孤知道了。”不知是不是赵阶的错觉,他觉得太子的声线比方才轻柔些。

嗯?你知道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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