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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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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赵阶所言,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崔世子品貌出身俱佳,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无论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良配,况且,赵阶在京中处境尴尬,有崔府照应,他往后的日子断然不会像如今这般难过。

哪怕只是权衡利弊,赵阶都不会,也不该不愿意。

容颍看他,眸光中似有暗色涌动。

少年人的神情实在真挚,任谁都看不出他有半点违心之态,不知是提起心上人的羞赧,还是因为烛火实在温文,连赵阶艳丽锋利太过的眉眼在此时竟都含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柔软。

“孤还以为,你会不愿意。”容颍收回视线,语气仍旧平和疏离,宛如一捧浮雪。

赵阶聪明,却也非常傲气,边关的风霜没有磨断少年郎那根宁折不弯的骨头,只是令它以一种更为圆融,也更为坚硬的方式留存下来。

容颍很难相信,赵阶会真的愿意。

赵阶想笑,又有些疑惑,笑当真阴差阳错,上辈子他不得不应下皇帝赐婚时可没有人问他愿意与否,等他这辈子想开了,太子殿下却贴心地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疑惑太子怎么如此关心他的事,太子与崔静允的舅甥感情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了?

容颍在等待赵阶的回答。

他没有催促,相反,他非常非常地耐心,耐心得赵阶愈发觉得反常。

这不是一个赵阶能够不答的问题,或者说,容颍为君,他的每一个问题,赵阶都要斟酌再三,揣摩猜测回答出太子殿下或许会满意的答案。

热水被注入匀杯中。

赵阶垂眼,目光落在太子执杯的苍白手指上。

水汽渺渺。

赵阶慢慢道:“臣初出京时,陛下怜臣身无长物,居无定所,因徐氏与臣家曾有姻亲,便令臣客居徐家,”他生着一双浓黑的眸子,遭水汽打湿了,不显清润,反而愈加冰冷,只是他低眉垂眼,叫容颍看不清他的眼神,“徐氏人口众多,臣性子又执拗孤僻,”

太子往茶杯中注水烫杯的动作一顿,赵阶察言观色惯了,语调也停住,恭敬地等待着太子指示。

容颍只道:“你秉性很好。”再无其他,仍慢慢地漱洗茶具。

赵阶笑,甚是荣幸,垂首道:“臣谢殿下谬赞。”既然太子说他秉性很好,那他就省去了种种自轻之语,“臣初回京时腿上还未好全,既是半残废又是闲人,臣的处境可想而知,”他的视线随太子泡茶的动作游走,茶杯是邢窑,釉色洁白细腻,“当日静允来徐府,恰好见了臣那日狼狈情状,徐言大人是臣的亲长,又简在帝心,臣以为,静允会对臣视而不见。”

茶叶被拨入盖碗。

赵阶一面看容颍泡茶一面道:“臣当时情态不堪,静允不嫌臣满身污脏,扶臣回房,而后命人去请府医来,臣很感激,幼时只有竹马之谊,若说有情,大约就在那时吧。”容颍无论做什么都透着一种有条不紊的好看,这份气定神闲让赵阶自觉望尘莫及。

在赵阶的描述中,崔静允简直是恩赐一般的神仙人物了。

赵阶初到京中时处境艰难,有崔静允这个青梅竹马照顾维护,少年郎初慕少艾,会心动不足为奇。

不知容颍信了几分,太子轻轻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容颍看起来像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情。

可当日徐府,明明太子也在。

少年人原本安静放在膝上的手指有一瞬间收紧,又不动声色地放开。

贵人多忘事。赵阶在心中笑道。

“看到你愿意,孤很高兴。”太子说,他声音很轻而淡,几乎要淹没在倒茶的水声中。

赵阶笑得露出两边酒窝,接过太子递来的茶杯,“多谢殿下。”

“静允性情温和易于相处,”太子道:“你同他在一处,不会像你和孤共处一室时这般坐立难安。”

赵阶的茶本已送到了嘴边,闻言立时道:“臣能与殿下同处一室是三生有幸,绝不勉强。”

容颍抬眼看他,眸中若有笑意。

是那种,看透了人心中所想的笑意。

赵阶不由得郁闷,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露出了什么不该在容颍面前流露出的表情。

“当真。”赵阶又补充。

“嗯,”太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孤相信。”这句话说得连敷衍都不算,继续道:“静允从来明—慧,很会审时度势,诚是谨慎,只有时难免瞻前顾后。”

茶香满口。

赵阶惬意似地半眯起眼,他也不品,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问道:“殿下是在与臣说静允秉性?”

容颍看崔静允不可谓不准,崔三惯喜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诚是谨慎,但这种谨慎,易失人心,眼下太子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崔三都并没有恶意,此言是在提醒赵阶。

太子道:“你们以后要朝夕相处,彼此了解更能同心同德。”话甫一出口,容颍眉心针刺一般地蹙了下,他略低头,看见了手中的茶杯——他方才不慎被烫了手指。

赵阶心说臣上辈子和崔三最同心同德的时候就是将欲谋您的反时,笑道:“舅舅竟把优劣之处俱说了。”

此刻气氛放松不少,赵阶说话也不像方才那般小心,语调有几分玩笑意味,他话音清晰,偏偏唤人时不爱好好叫,称呼时声音微微上扬,仿佛因面前的人心情极欢悦似的,调子刻意拖得九转十八弯,腻歪,但并不烦人。

即便上辈子容颍说一家人称呼起来不必那样称呼,可赵阶与崔静允毕竟是有名无实的未婚夫妻……夫夫,容颍身份尊崇,是天下之主,赵阶为人臣怎能真叫容颍舅舅,当面是从未叫过的。

说完赵阶就后悔了,尤其是太子神情意味不明地看他时,“舅舅?”太子淡淡地重复,话音泠泠迫人。

同样的一个称呼,从容颍口中说出和同赵阶口中说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赵阶马上道:“臣失礼。”他毫不犹豫地把崔静允推出来,崔世子不是让他问太子能不能这么叫吗?他悄然抬眼,好像想看看太子生气与否,在接触到太子注视着他的视线时马上又慌张地垂了眼,长睫颤啊颤,但没有太多怕惹怒贵人的惶恐。

“是世子与臣的玩笑之语,说臣若是嫁给世子,日后便随世子一般称呼,”少年满面忐忑,惴惴不安,“臣在殿下面前无礼,请殿下降罪。”

舅舅这个称呼连崔静允都少叫,两人既是君臣,年岁差距也不大,崔静允多称容颍为殿下。

少年见他不说话,又悄悄往容颍那边看,小动作做的正大光明。

容颍沉默一息,“无妨,你喜欢唤什么就唤什么吧。”原本想再同赵阶说,唤人时莫要这样轻佻随性,但见赵阶又垂下头,唇瓣紧抿,好像在等着自己责怪似的,便将原本要说的尽数咽了下去。

罢了,日后相熟后再开口也不迟。

赵阶如今年岁也不大,将他当做了亲长看,一时失分寸也非大错,只是,莫如此同外人说话。

赵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毕恭毕敬地见礼谢恩,抬头时小声说了句,“臣沾世子的光甚多。”

若非此时崔三得容颍青睐有加,太子今日也不会纵容他良多。

容颍默然,片刻后嗯了声。

车轮压过青石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车外的喧哗渐渐远去,愈发静了,竟一点人声不闻。

赵阶精神一震,看向太子,后者神情无改,接过赵阶手中早就冷了茶杯,以热水漱过,将残水倾入建水中。

殿下二字还未吐出,喧嚣顿起——不是熙熙攘攘的人声,而是,金石碰撞,短兵相接的脆响!

有刺客!

洗净的茶杯被容颍重新倒好茶。

听声音,便在五步之外。

只在须臾之间,腕刀已经滑落进掌心,遭长袖掩盖,外人看不出异样,锋刃散发着饱含腥甜的寒意,足以砭骨,冷冰冰的触感紧贴皮肤,刀刃在手让赵阶安心。

赵阶深觉自己运气不佳,第一次与太子殿下共乘就遇刺,委实倒霉。

容颍这算不算把他连累了?

太子殿下此刻尚不是未来君主,宁王、瑞王、寿王这三位太子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还未受戮,三人与容颍年岁差距不大,俱皆弱冠,皇帝昏聩庸碌,对东宫愈加忌惮。

太子身边应有护卫在暗处保护,府卫训练有素,赵阶并不担心,若是一次刺杀就能要了容颍的命,赵阶上辈子也不会英年早逝,他这一晚上在容颍面前装模作样,面皮累得发酸,明明心中不以为意,却要装得惶然,惊惧抬首,骤然与太子望向他的目光相撞。

那是一种含着探究的,如霜雪坠地般的清冷目光。

太子为什么要这样看他?

赵阶心绪一滞,来不及细想,吐出的声音发着抖,“殿下,”又将刀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推了回去,害怕是害怕,还要故作镇定,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殿下,这是怎么了?”

容颍将倒好的茶推到赵阶手边,“有刺客。”他回答,显然是司空见惯。

赵阶大惊失色,险些碰倒茶杯,手忙脚乱地扶住,将茶杯牢牢握在手中,杯中茶水泛起波澜,有小半流入赵阶掌中,“是谁这样大胆!”仿佛是恐惧之后滋生出的勇气,倒显得义愤填膺。

刃身诡谲的小刀严丝合缝地与赵阶的皮肤贴合。

太子与他不过三步之距,此刻要杀容颍,不必像上辈子那样费尽心机地调动禁军逼宫,只需要,只需要将刀锋一转,刺入容颍的喉咙。

赵阶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容颍脖颈上,有衣领遮掩大半,只露出小块如冰似雪的皮肤,隐隐可见青筋,若以艳色点缀,想来是如红梅映雪白的盛景,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他要是杀了容颍,能否在皇帝与诸位王爷那讨得一二恩赏?

视线内出现了一条帕子。

赵阶天马行空的思绪顿住,接了来,道:“谢殿下。”

容颍道:“擦擦手。”没有应答赵阶那句是谁这样大胆。

赵阶在心中轻叹容颍的话从来不好套,一捻手帕,布料细腻柔软,雪白雪白,只在边缘绣了一支海棠,他将茶杯放下,轻轻一甩手上的水,对看他的容颍不好意思般地解释道:“臣怕给殿下弄脏了。”

容颍顿了下,似觉赵阶的话有几分歧意,“无碍。”

赵阶将手帕放在膝头,拿未沾上茶水的手把手帕折了几折,正要递还,却在下一刻顿觉脊背发冷,他猛地转身,车帘正好被掀开,比人面先出现在赵阶眼前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

本能比理智更快,小刀早滑入赵阶手中,只在须臾之间,那利刃劈面而来!

赵阶甚至可以嗅得到刃上残存的血腥气。

赵阶握紧了刀。

他不能动。

在储君三步之内佩刀,与取死无异。

那把剑,已近在咫尺。

这种时候,容颍竟还在看他!

利刃骤然穿过人身,一点温热飞溅,落在赵阶侧颈上。

哒。

是血落地的声音。

而后响声轰然,尸体猝地倒下,正好倒在赵阶脚边,双眼满是血丝,目眦欲裂地看向太子的方向。

少年的面容顷刻间失了颜色,他往后一缩,砰地一下撞上茶案,撞得桌上东西一阵乱抖,叮当乱响,他才回神,似是怕极了,张了张嘴,却连一声都发不出。

有训练有素的府卫过来把尸体拖走,将血迹快速地擦净了。

赵阶听太子道:“下去领罚吧。”

收剑的府卫恭敬道:“是。”

赵阶面无人色,唯有眼尾泛红,瑟瑟抖着,看向太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恐惧,脊背撞得发疼,他仓皇地离开茶案,俯身下拜,“臣……臣失态。”

太子道:“抬头。”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这是命令。

少年抬头,从下颌到脖颈那一条线绷得极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颤抖,他的眸子一片漆黑,清晰地倒映着太子向他倾过的身影。

如果这是假的。

容颍看着少年乌黑清亮的眼眸想,那该多可怖。

太子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那点似梅似雪的香气侵蚀着赵阶的嗅觉,马车内血腥气还未散,腥甜与寡淡清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令赵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扼住了喉咙的窒息。

太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少年人似乎被吓得太厉害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口中若有细碎喘息。

“殿……殿下。”明明怕到了极致,还要强撑。

赵阶少年时,应该是这幅模样吗?

一点红落在赵阶苍白的侧颈上,鲜艳欲滴。

少年人容色绮艳,一双乌黑的眼眸此刻映满了容颍,扬抬的动作露出了他格外纤细漂亮的脖颈,那点红就在其中,似乎在诱惑着面前人伸出手去帮他擦拭。

或者,用手,拢住少年细弱的颈骨。

太子指尖一动。

赵阶看向他的双眸清亮明澈。

太子面色如常地坐了回去。

他一离开,梅香顷刻间烟消云散。

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却并不如方才那般难捱。

赵阶深吸了一口气,呼气声犹然发颤,“臣何时,何时能够回府?”

“回府?”容颍似乎根本没想过赵阶还要回府。

赵阶硬撑般地回答:“是。”

太子问:“回崔府?”

赵阶心道干您何事,面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是。”显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崔府。

他不该回去的,因为今天晚上,崔侯必定要和崔静允彻夜长谈,赵阶心知这点,可他现在又害怕,好像除了崔静允,没有人能让他安心似的。

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太子垂眼,长睫遮掩了眸中流转情绪,“今日之事,是孤累你,”不待赵阶诚惶诚恐地叩拜说臣不敢,他便继续道:“卿与孤共乘,孤恐此次刺杀不成,幕后之人迁怒于你,太子府邸守卫森严,近日,劳卿宿在太子府。”

赵阶:“……”

宿太子府岂非更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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